恋什么爱,你高山,我深海。

剑佩玉炉香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六月底,吐蕃使者携王命入长安商谈和谈事宜,闻人羽大军就地驻扎,御驾携部分大军回返京城。七月,大唐吐蕃签订合约。这场大战最终以吐蕃的全面臣服,自为属国,王太子为质,安西都护府以及吐谷浑大非川一线,皆由大唐全面掌控为终结,而闻人羽奉命在西域重建府兵,用以戍边。

同月,为庆祝此“百年未有之盛事”,皇帝李崇下诏八月再开恩科,并对功臣大肆论功行赏,其中最让人侧目的就是天子对乐无异的宠信,简直可称亘古未有,大唐数百年唯寥寥数人可比之。

中书令乐无异中书机务,宜膺宠命,式允具瞻。外御强敌,顷诛贼寇,遂建元勋。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封平国公,食实封一千户,赐物五千段。

乐氏一门双国公,可谓荣耀至极,但世人也知,乐无异在战场上伤了眼睛,虽然圣人赐下无数名医良药,甚至张榜寻求医治之法,却收效甚微,天下无不惋惜一代贤臣竟落得如此境遇。

 

 

烟雾袅袅,茶香弥漫。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甚至殿中点得也是同样的香料,李崇和谢博雅再次相对而坐。那年,他们雄心勃勃,他们以为推倒了面前最大的阻碍,就能大展拳脚,雄鹰展翅,再无滞碍。可多年后,看着对方早已成熟透着沧桑的面容,他们才不得不承认,曾经有人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日子是多么可贵。

相顾无言,仍是玄衣黑袍的帝王强笑开口:“听闻修仙诸派已经决定撤去龙兵屿上的禁锢法阵,你不回去看看?”

“朝廷事务太多,臣一时脱不得身,过几日罢。”

盯着那张端雅面容片刻,李崇俯身握住对方的手:“阿衣,多年夙愿终于得偿,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你呢,你快乐吗?”

自乐无异被贬离长安,他们却也心结难解,李崇一人渐行渐远,愈见孤高,谢博雅则是全心投入政事之中,短短数年就以未到而立之龄傲立朝堂。可他们除了正事之外的交集却越来越少,乐无异更是彼此间难言的禁忌。而今日,再度如此亲近,让两个人都恍如隔世。

友人一直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恍惚间似乎那年温柔而笑的少年又回来了:“心愿达成,族人终于可以解脱,而我自己,开不开心又有什么重要的?总归……已经回不去了。”

仰躺在地,李崇看着梁上的飞龙:“当年,我总想为什么相父要这么强大,任我怎么努力也及不上,然后这份敬重仰慕,渐渐就迷了心窍失了气度,最终转变为用尽所有手段都一定要超越的执念。”

帝王如此的坦荡,真是罕见,甚至可能唯此一次。谢博雅也卸下伪装,躺在李崇的旁边,就像很多年前,共同伏趴在那人的膝头,眠于花下,毫无隔阂。

侧过头去看友人的侧脸,李崇的语气充满怅惘:“可等我真的变得比相父更加强大,再也不用仰视他的时候,我却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每次听到相父现在若死水一滩的声音,我就想,为什么老天不让他继续强大下去,要让这么好的人遭受这一切呢?”

谢博雅静静听着天子的陈诉,突然开口打断:“那些密折之后,陛下还能这么想,陛下真的已经长大了。”

猛地半撑起身子,李崇自上而下的俯视谢博雅,眸光是瞬间的阴沉冰冷。却看对方仍是面无表情地回看过来,李崇复又躺了回去,无所谓地笑了笑:“你都知道了?”

“嗯。”

“他们亦是好心,担心若有朝一日相父伤势痊愈,再返朝堂,以他的威望和功劳,难免会功高震主。”

“那些馊主意幸亏陛下驳回了。”

听到如此直接不留情的评价,李崇禁不住笑了两声:“不止驳回,还好好申斥了一顿。”

沉默片刻,谢博雅的语调突然轻柔了下来:“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师的眼睛就连修仙诸派都无能为力,乐无异再也无法给陛下造成任何威胁,才得到了陛下如此的宽容信任。”

他缓缓闭眸,等待着可能会来临的疾风暴雨般的帝王之怒,却始终没有。

道道阳光自竹帘的缝隙中照进,连空气中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静默中只闻身边之人侧身而对时衣物的摩擦声,竟会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连声音都是帝王不该有的温柔坚定。

“不是,我信任他,无关他是不是当朝权相,托孤重臣。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相父,是全心全意挖心掏肺对我好的人,我可以不信全天下人,但我信乐无异对李崇几十年毫无保留的关爱,做不得假。”

 

 

阿狸是定国公府,哦不,现在该叫平国公府的小侍女。自陛下封下国公,本要给平国公另起府邸,但乐无异困于伤病,根本无心于此,坚辞不受。圣人亦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让乐无异烦心,干脆将定国公府扩建了不少,又开一正门,另挂了平国公府的御笔匾额,倒成全了这一府两公邸,一门双国公的长安佳话。

府邸大了这人手就显得捉襟见肘,阿狸就是新近选入国公府里的侍女。她长相不是最出挑,也不是最聪明伶俐,但胜在人极为有活力,即使是声音中也是满满的劲头。那日管家将这批侍女带到主人面前,说是为平国公挑选贴身侍女,她本以为来的该是公府女主人,谁知进来的却是一位面容俊雅气质和煦的白衣郎君。只是这位郎君虽然笑意清浅,但威严甚重,只淡淡扫了她们一眼,大家便噤若寒蝉。

别人都低头不敢看,唯有她大胆地盯着对方,眼睛叽里咕噜乱转,郎君便问她不怕么?

她那时候是怎么答的来着?哦,她高声回答,毫无畏惧,您是我们国公的师父,我们国公是好人,他的师父怎么会是一个因为别人看他两眼就惩罚别人的坏人呢?

然后她听到了郎君的夸赞声,小小年纪,仅凭蛛丝马迹就能猜到我的身份,胆大眼明,心细如发,不卑不亢,很好。

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她这个小阿狸,就成为了平国公的贴身侍女。

国公和谢先生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对她这个小侍女也不曾有过意气指使。那时候平国公已经深居简出好多时日了,几乎谁也不见,就连陛下返京后亲自来探,也被国公挡在了门外,后来耐不住陛下的死缠烂打,也只是隔着帘子叙了几句。

自己被送到国公身边伺候,开始还怕国公不喜欢,不肯留下她。但不知道谢先生是怎么和国公说的,国公竟然没有反对,就将她留了下来。

第一次伺候国公梳洗更衣的时候,一起来的谢先生反而比她还要紧张。刚刚起身的平国公脸上带着奇怪却精致的木质面具,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国公穿衣后,转身去外间端洗脸水,回来时却见谢先生已经将国公压在了镜前替国公梳头。谢衣一直都是淡淡的眼神中此时透着怜惜和更多阿狸不能理解的情绪,仿佛是在看着很重要很重要的宝贝一样。

“师父,你不是说有了阿狸你就能专心做偃甲,不会再在琐事上费心吗?”咦,国公的声音怎么有些气急败坏?阿狸收了脚步,隔着薄薄的纱幔尴尬地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谢先生不紧不慢的话音清楚传来:“照顾无异怎么会是琐事?这是现在为师的头等大事。”

“何况这些时日你一直避着为师,为师借这个机会才能……”后边的话音实在太小了,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谢先生倾身低声说了句什么,自肩上滑落的发和国公的长发纠缠在一起,面上也是极为动人的温柔笑意。

“阿狸,将水端进来吧。”呃,她不过喘息声略大了点,就被谢先生发现了。

将水放在几上,她拧干巾布要替国公擦面,却被谢衣拦了:“这事我来做便好,你先退下吧。”

她是不是哪里没做好让国公和谢先生不满意了?阿狸捧着巾布有些委屈,却还是听话的准备递过去。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乐无异握住了谢衣的手:“师父,就让阿狸来吧,徒儿这伤,也不能避人一辈子。”

说着,国公另一只好看到完美的手,轻轻取下面上的遮掩,而谢衣则紧抿着唇盯着阿狸,虽极力克制但眼中的紧张还是毫无遮掩地泄露出来。

阿狸冲谢衣甜甜笑了笑,神色如常地替乐无异净面,然后将花露仔细抹在乐无异面上和手上,一切做完了才屈膝福礼。

“阿郎早食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听着她还是充满活力的声音,乐无异的精神似乎也是一松,脸上露出了多日不见的轻松笑意:“和往日一样便好。”

他将面具覆回面上,轻声问:“你不怕我?”

阿狸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歪头认真想了想,声音干脆:“不怕。阿兄说在军中疤痕是勇者的证明,阿郎那么厉害,打败了吐蕃人,圣人都说阿郎是国之表率,有些疤痕有什么好奇怪的?”

如蝴蝶般无忧无虑的小侍女已经远去了,乐无异却蓦地又笑了,伸手隔着面具抚摸自己的双眸,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他却知道自己不能再颓废下去。门外担忧徘徊不去的脚步声日日沉击着他的心,崇儿和阿衣一次次被他挡去却锲而不舍地探望,还有其他关心他的人,都在等着他。

“师父,阿狸是个很好的孩子。”

伸出的手被反握住,清润的声音带着坚定:“我的无异也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有人在黑暗中轻吻着他的唇,他不再犹豫,坚定地吻了回去,一如多年来的炽热不悔。哪怕一片黑暗,乐无异也追逐着自己的心,不想再去抛弃无视冷却心中的渴望。即使什么都没有,他也还有一颗心,一颗永不服输,坚定爱着谢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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