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什么爱,你高山,我深海。

剑佩玉炉香 第六十二章

关于生命的独特性不可复制性,如何才称得上是“我”,Who am I 是个深奥的哲学问题,我今晚已经思辨的想揪头发了,所以这只是作者的一家之言,觉得不适者请见谅。

以下正文^ ^

第六十二章

 

 

见乐无异的精神确实比前些日子强了不少,似乎并不再为自己的眼睛伤怀,谢衣趁机哄他用了祛除疤痕的宫廷秘药。这药李崇早就派人送来,眼伤他虽无能为力,但是若论祛疤,俗世间怕是再没有比皇宫内苑中的药品更有效了。只是当时乐无异心灰意冷,并不想用,如今却但凡能让自己正常一些的法子他都愿意试试。

他的心性终究积极昂然,不是因为困顿挫磨就萎靡不振的人。

疤痕渐渐淡去,国公府的人也都习惯了自家郎君愈发喜静的性子,偶有遇见乐无异和谢衣在湖边品茗论茶,也觉得乐无异现在眼蒙锦缎,缎尾风中轻舞的样子不比之前差,甚至还多了几分出尘仙气。

却没想到,没几日几位真正的仙人就登门拜访了。

那日天光明耀,数点皎如日星的光芒自天上一闪而过,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急速落向平国公府的后院,正在湖边小亭内闲谈的师徒二人不约而同住了嘴,意外之客已显露身形。

天墉城执剑长老、凝丹长老、太华诀微真人,这些平时凡人难见的有道真人联袂来此,无非是为了乐无异的眼睛。

遣了伺候的诸人,乐无异的寝室房门被缓缓合上,直到暮色降临方才又从内打开,几位长老面色凝重地鱼贯而出,前来送客的不是近段时日一直操心费神的谢衣,反而是行动不便的乐无异。

凝丹长老还虚真人是个鹤发童颜面容极为祥和的人,此时手执拂尘请乐无异留步,他看了看门里仍是跪坐在灯下发呆,对外界似乎失去感知的谢衣,叹息道:“贫道无能,让你们失望了。”

倒是乐无异显得极为洒脱,并不讳言:“无异的眼睛既然全部坏死,非人力所能挽回,道长毋需自责,倒是累得诸位白跑一趟,我十分过意不去。”

“你——唉……”

深深一叹,清和不知是叹多年过去,故人如烟,红尘蹉跎,乐无异还能保持如此品性,还是感叹命运无偿,此子总是命途坎坷。

紫胤挥袖,阻住了乐无异前进的身形:“不须多送,多劝劝你师父吧,他似乎更为介怀。”

笑意中陡然攀上了几许抱歉,乐无异道:“师父待我倾尽心血,乍听此事,确实难以接受,还望诸位体谅。”

“至于各位最后说得法子,我会考虑。”

 

 

乐无异的眼睛被天墉城的医药圣手亲自判了死刑,这个消息不知被谁放了出去,不管是有心追随乐无异的人,还是暗暗提防他的人,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乐无异这一生前半辈子后半辈子加起来,却是此时才最为平静。行走在闹市坊间,酒肆茶坊,流言的主角中终于再也没有一个他。他的名字成为了大唐最伟大的符号,却渐渐被遗忘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

这一生从未有过的闲暇,乐无异却拾起了他遗忘多年的术法。眼睛的缺憾虽然让他无法专注偃术,但是术法的习练却不需要那么多外物的影响,短短一段时日,他的灵力就有极大的提升。而每到此时,谢衣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中自紫胤他们离开那日就没消退得忧虑就会更深一层。

彼此担忧却又不肯点明,整个国公府都被笼罩在山雨欲来的空气中,似乎只需要一个导火索,所有就会全部爆发。

直到那日,沉浸在术法中多日的乐无异,突然想起近些时日越来越少见的谢衣,慌忙问了侍女一句。

“谢先生啊,最近见完阿郎后,就把自己关在房中敲敲打打,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连饭都不肯吃,也不肯让别人进他的房间。”

许是师父生病了,不舒服了,还是钻研偃术忘了时候?

乐无异这么想想,心中就又急又慌,暗自责备自己对谢衣关心不够,急忙吩咐厨下做了谢衣爱吃的午膳,准备亲自给谢衣送去。

阿狸瞅了瞅房外正大的日头,急急摇头:“郎君还是在房里歇着吧,阿狸去送就好,不然谢先生该责备阿狸了。”

乐无异难得板了脸,口气不留余地:“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这样子的乐无异阿狸从未见过,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和风煦暖的谦谦君子,声音虽不大,其中威严已让人升不起半点违逆的念头。

“是。”阿狸屈膝领命。

 

 

这具身体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乐无异抹去额角汗水,扶着身边的树喘了口气,勉力稳住晃动的身形。

你这副身子多年来旧疾堆积,毒素沉淀,后来又遇外力重创,就算得了本门仙丹,却也只能延得了寿,却救不得命。凝丹长老的话言犹在耳,乐无异深吸口气,不去想自己这命究竟可能何时到头,低声吩咐阿狸:“去叫门。”

“谢先生您的午膳……”

话未说完,房内的男声已略带冷淡地回绝:“且先放在门口,等我有空再说。”

听到这人如此不爱惜自己,乐无异怒气升腾,疾走数步,猛地推开了谢衣的房门,提着食盒跌跌撞撞地向里边闯。谢衣本欲怒斥闯入者,转身却见被桌案绊得一趔趄的乐无异,幸好他房中的物件都被他打磨过棱角,不会伤了人。起身想去扶乐无异,身子却一僵,待去遮掩身后之物,却已来不及。

“啊”的一声惊呼,吸引了乐无异的注意,随后跟上的小侍女目瞪口呆地叫道:“人……人架子……”

乐无异的心猛地一沉。

“住口!阿狸,出去,今日看到的事不许和任何人说。”这句话不是谢衣说得,反而出自迅速沉静下来的乐无异口中,而谢衣只是垂着头,不言不语,安静的好似快要消失一般。

木门合上后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乐无异凭借着对那人不能再熟悉的感觉,准确地抓住了谢衣的手,他的声音没有方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音。

“师父,你在做什么?”

一片寂静,近乎死境般的沉默后,谢衣艰难启口:“我要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乐无异从未像此刻这么恨自己如此了解谢衣,这个对偃甲人抱着最慎重态度的大偃师,却在打造一个偃甲人用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他的眼盲了,可偃甲人却能有一双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偃甲人却能有一具最年轻健康充满活力的完美身躯。

这些,都是现在的乐无异日夜渴求却求而不得的,只要他点点头,他的师父就能把这一切全部送到他的手上。

只要他点点头,这具大偃师谢衣倾尽心血的完美之作就将是他的了。

可是他不能。

每个偃甲对偃师来说,都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宛若自己的孩子一般,亦都希望制作的偃甲能发挥本身最大的功效,造福他人。而偃甲人,对于他和谢衣,更是格外不同。

乐无异也曾试验过制作偃甲人,但是若不在偃甲人冥思盒中灌入人类的记忆和感情,终究只是死物,当不得所谓偃师的最高追求。可若是灌入他人感情记忆,乐无异却总是犹豫。

当年阿阮重化露草,伤痛欲绝的夏夷则曾求他制作一个阿阮的偃甲人,捧着属于阿阮的冥思盒他挣扎了十日,却最终还是回绝了夏夷则。

他始终牢记谢衣的那些话,奉为圭臬。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属于他们的那个会笑会闹,天真单纯却又坚强无比的仙女妹妹已经离开他们了,可他们还拥有那段永无瑕疵、注满幸福的回忆,够他们永远记着那个吹着巴乌闯进他们生命的精灵女子。

若再造一个偃甲阿阮,就算有同样的容貌、同样的记忆甚至同样的思维方式,那也不是属于他们的阿阮,不是那个月夜下吹着绵长乐曲,会笑着朝他要猪腿,叫他们闻人姐姐、小叶子、夷则的阿阮。

就像他的师父之于谢衣,融合了记忆,融合了感情,融合了谢衣馈赠给他的一切,甚至跨越了偃甲无生命的那条天堑,却也不再是属于流月城的破军祭司。当他违背了主人命令不顾生死奋身相救的时候,他的师父就只是他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身,行动皆出己意,寻道但凭己心。

他不愿创造出一个虚假的无生命的阿阮迷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只记得那个替代品的一颦一笑,而让真正的仙女妹妹曾经留下的痕迹渐渐淡去。更不愿某日偃甲人阿阮如他的师父一般产生了自我,那到时这个新生命又该如何自处?任何的生命都不该作为替身为别人而活,这不仅是自私,更是残忍。他坚信,如果珍视生命的大偃师知道偃甲真的生灵,必不会做出当初的选择。

也正因为自己本身的遭遇,他的师父对待偃甲人之事极为谨慎,而乐无异亦是秉承此种慎而重之的态度。

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才能够让他们无所顾忌地挥洒自我,写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篇章,也许这些故事里有错误,有遗憾,有悔恨,可也正是因为不可再来的特殊性,才让人印象深刻,才让生命波澜壮阔,精彩非常。

而这些都产生于——我。

也许我对别人只是一粒微尘,但只要“我”之于我,是整个天地,那就足够了。

可今天,他的师父却来告诉他,要给他一具偃甲身躯,这让他简直觉得,荒谬。

他摇头,语气中失了往常的亲昵和恭敬,简直可以算是尖锐:“师父,我就是我,我不需要另一个人替我而活。”

谢衣抓住了他的手,语气同样不似平常:“为师明白你担心什么,这具偃甲人现在还只是骨架,等造好后,中枢足以容纳你的命魂,你并不是另外一个人!”

这话到底是想说服乐无异还是说服自己,谢衣已经不知道了,可他知道,一定要阻止乐无异心中那个危险的想法。

谢衣可以承受很多,可却再也承受不住再一次看着乐无异踏入危险之中。

“命魂……呵。”乐无异突然安静了下来,侧身轻轻拥着谢衣,感受着这个无所不能从无畏惧的大偃师身上名为“害怕”的情绪,笑得鼻子发酸。

“命魂还在,可其他的魂魄无法容纳对不对?属于乐无异的感情,记忆,智慧……都会随着其他魂魄的散逸而消失对不对?”

他的手指抵住了谢衣微张的口,续道:“师父想说,记忆和感情都还有冥思盒可以保存下来,是不是?”

 

“先不说冥思盒能不能保存住如此庞大复杂的记忆和感情,即使他有我的命魂,代表着我轮回的印记,可这其中留下印记的人太多太多了,人生无数次轮回,属于乐无异的那些,实在太渺小了。”

 “只有属于我的三魂七魄,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凡此种种才一点点构造出出现在你面前的这个乐无异。他能够感受到你的喜怒哀乐,道心不孤,而不是只通过被赋予的记忆才能明白你眼神的含义。”

他亲吻了谢衣,带着虔诚,仿佛是膜拜世界上最大的奇迹:“师父,你最该明白的,你的出现恍若神迹,独一无二,任何人都无法否定,徒儿也想如此。”

“你每日勤练灵力,为师便明白你主意已定。可那实在太过危险了,为师不忍心……”

乐无异解下了蒙在眼上的锦缎,羽睫轻颤,明明是暗淡的眸子,却在此刻仿佛散发出某种亮光,是生命之火在灼灼燃烧。

“我活着,就要尽一切可能活得精彩,凭心而行,永不言悔。我若死了,我也希望留在别人心中的是一个这样的乐无异,哪怕辉煌短暂,我也希望别人记得的是属于我的片刻光芒。”

如此而已,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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